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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古吟》曲中意试析
——以《西麓堂琴统》本
□文/潘西麓
摘要：琴曲《怀古吟》谱首见于明1525年《西麓堂琴统》，除此之外的《杏庄太音补遗》谱亦存在《思归吟》等又名。至于《思归吟》，经过分析音乐蕴意却又似乎与琴曲古操引的《思归引》《离拘操》《拘幽操》有着可以共情的联系，于此又可以对唐代仅存其名录却并无解题的法曲《思归乐》内涵作出推测性的延伸。与《怀古吟》所关联的音乐人物形象甚多，有文王、箕子、孔子、卫女，通过研究并总结他们的经历、情感、志向，分析其深层次内涵，对于琴曲打谱细节化之处理、旋律性之把控则多有裨益。
关键字：怀古吟；思归吟；西麓堂琴统；思归引；思归乐
导言汪芝所辑琴谱集《西麓堂琴统》煌煌廿五卷，收曲138首，足可谓琴曲宝库。汪氏本人编辑时亦付出颇多心血，于曲目之先后排列、标题设计、题记编写多有别出心裁之见解，显然经过详细考证。本次笔者择取琴书卷九之《怀古吟》一曲打谱，并且发现本曲在历代琴谱集中亦存在着诸多同曲异名之现象。正是这样的异名，给琴曲的音乐内涵提供了多样化的理解条件。那么琴曲中的人物形象、思想情感究竟有何联系以及区别？本文即按照笔者所进行的推导顺序小作论述。
Chapter 1 《怀古吟》属「鲁商调」琴曲琴曲《怀古吟》，以现如今所保存的文献资源来看，实际琴谱首见于明1525年汪芝纂《西麓堂琴统》之第九卷，为商调。另外明·臞仙《太音大全集》中所存琴曲调名中便记录有《怀古吟》一曲[[1]]，此前唐宋人琴曲名录则不见。此曲产生具体年代盖不可知，但是就众多的琴谱集编纂情况来看，能够推断出这是一首具有浙派鲜明特点的琴曲，于是该曲在讲求「曲必有吟」的浙派琴人手中大多与《猗兰》组成了商调「调意操」套曲[[2]]。
这里就不得不需要介绍一下琴曲《猗兰》的本事来源了。《猗兰》，传为孔子所作。鲁定公病故，孔夫子从卫国返回鲁国，想参加定公的葬礼。但季桓子不同意孔子进入曲阜，无奈孔子只能返回故乡陬邑。途中经过一幽谷，见到一株兰花暗自芬芳，便长叹：「兰花本应当生长于殿堂，为王者发出香气。而今却孤独地长在山谷间，与野草相伴。」于是孔子为此停留，作曲并弹奏出了《猗兰操》。
在《西麓堂琴统》里，虽原书未交代琴曲的背景渊源，但就《西麓堂》之书的编纂体例之种种暗示来看，音乐之主人翁为孔子当是不言而喻的，同时《杏庄太音补遗》谱本亦执此见解。我们来看《西麓堂琴统》卷九，此卷共含有以下九首琴曲：
商意、胶漆吟、古交行、扊扅歌、思贤操、亚圣操、忆颜回、怀古吟、猗兰、杏坛[[3]]3-5~6
以上琴曲目录经过仔细分辨可知：《思贤操》《忆颜回》《亚圣操》皆系孔子弟子颜回之礼赞，《怀古吟》《猗兰》《杏坛》则为孔子主题之琴曲，这些其实都是纪念孔圣及弟子颜回之儒家琴曲。至于《商意·秋风辞》一曲，虽难解之，但在《文会堂琴谱》中已另行易名为了《开指·鲁商意》[[4]]，又结合杨表正《真传琴谱·历代圣贤名录》中「仲尼，作《思贤操》《鲁商意》《猗兰》《获麟》《将归操》《龟山操》《风游云》《东周》」[3]4-265此一则琴士介绍，我们发现将此首《商意·秋风辞》（《鲁商意》）归为山东背景琴曲其实也是底气十足的。
至此已略清晰，这些都是山东一带春秋战国时期鲁国儒家主题的琴曲。于是顺理成章地，笔者认为，这些鲁国主题的琴曲其实都可以称之为「鲁商调」琴曲了[[5]]。
经过抽丝剥茧的分析，除却「鲁商调」之七曲，《西麓堂琴统》卷九还余下了《胶漆吟》《古交行》《扊扅歌》三曲，然他们文学渊源中主人公的地域历史不尽相同，与山东地区并无很大渊源。既如此，只得抛开地域之视角，另试以通过剖析琴曲内涵的角度来思索这三曲另外的联系：
由《西麓堂琴统》书中之琴曲本事介绍可知，《胶漆吟》描写陈重、雷义品德高尚，舍己为人；《古交行》刻画管仲、鲍叔牙感情深厚，彼此信任；《扊扅歌》则刻画百里奚贫发迹前生活困顿时妻子为其烧门闩做饭，不离不弃。归根结底，这三首琴乐所表述的乃是三段脍炙人口的美好情感，即：
胶漆吟：胶漆之交
古交行：管鲍之交
扊扅歌：扊扅夫妻
至此，《西麓堂琴统》卷九已可窥其一斑，本卷所收琴曲为「鲁商调」琴曲另加三首情感类琴曲。《西麓堂》将鲁地儒家体裁琴曲整理汇编，单独列于此卷，同时亦另掺加入了三首描写人间感情的琴曲。吾人翻览明清琴谱，为儒家主题统一收纳单独列卷者，惟有《西麓堂》谱一家，汪氏编纂琴谱之心裁别出，此处便能体现。
Chapter 2 《怀古吟》的琴曲异名现象《怀古吟》首见《西麓堂琴统》，后1546年浙派琴家黄献《梧冈琴谱》亦收此曲，复名《夷旷吟》，其后1557年萧鸾《杏庄太音补遗》中此曲又改名为《思归吟》。除此之外还尚有一些其他小众命名，如1539年明藩朱厚爝《风宣玄品》琴谱则名《慨古》，但因为另有《神奇秘谱》所传《慨古吟》一曲重名，故《风》本曲名乃是一孤例，这种篡改的行为其实显得有些粗鲁了。
我们来逐步剖析。首先，黄献所辑《梧冈琴谱》将此曲命名为《夷旷吟》。同时，《梧冈》的曲谱前并无解题。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梧冈琴谱》与《杏庄太音补遗》二者俱是有着严谨师承的浙派琴谱，其中大多数曲目有着明显的传承痕迹，然二者却有意分作了《夷旷吟》《思归吟》两名，此时能看得出来浙派门人对于琴曲的归属问题是产生有不同见解的。
《梧冈琴谱》注「神品，即《怀古吟》，商调。」[3]1-423着墨不多，对于《怀古吟》的身份背景没有过多的交代。而《杏庄太音补遗》作者杏庄老人则曰：「孔子道不行，思归，欲正鲁之狂简，适见兰作歌鼓琴时也。」[3]3-328乃是以孔子自卫反鲁为季桓子所拒有家不能回的悲惨境地为题抒发思恋故乡之情。
一、《夷旷吟》
夷旷一词，段玉裁《说文解字》考「夷，平也」「旷，明也」，本为平和旷达、闲适不羁。
观《梧冈琴谱》之曲目解题，作者黄献叙述的是《夷旷吟》的所属弦法以及音乐特色，却并没有刻意交代琴曲的背景信息。时隔百年，黄献本人的弦外之音如今已无从知晓，我们只能透过琴曲的音乐特点进行推测考量：
事实上，笔者觉得，琴曲的音乐旋律本体也更是符合标题旨意。时光流转，当我们由太古时期的遥远故事再回到弦上之声，我们能发现，此曲弦法虽属商调，但本身调性为宫调式，是一首冲和平淡的琴曲，每每弹之，当如「兰之猗猗、扬扬其香」（韩愈《幽兰操》琴操诗）般透出高洁雅丽之芬芳，却鲜带有痛不欲生、黯然销魂之愁怨。浙派本身便有为琴曲更名的习惯，而16世纪的《太音大全集》的《怀古吟》却在《梧冈琴谱》中更名为《夷旷吟》，究竟是否系作者黄献之时人所为虽不可知，但毋庸置疑的是当时人已经注意到了以琴曲的特点来看，尤应以更为乐观开朗的标题来为琴曲命名，如此才更为名副其实。换句话说，《夷旷吟》的标题蕴意其实更贴合于韩愈清新脱俗、雅丽端方的琴操诗，却距离孔诗《幽兰操》中「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时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的凄凉悲苦痛楚其实是有一些心境层面上的差异的。
若音乐形象仍延续为孔子，如此时琴曲以《夷旷吟》为题，则预示着孔子告别了忧伤，重新抖擞精神，发扬一身之学养——这样的夷旷，似乎描绘的是孔夫子盛年时的形象。是时孔子将很大一部分的精力用在了教育事业上，孔子打破了官学的垄断机制，开创了私学教育，弟子门人更是名满天下。我们能够感受到，这样的孔子形象当是豁达乐观、洒脱闲适的，他会为了国家与人民而感到悲愤，但并不会为己事而伤沉。所以，夷旷当是代表了孔子虽穷困潦倒却所志不改的坚定信念。
二、《思归吟》
明1557年萧鸾《杏庄太音补遗》中此曲名为《思归吟》。此时我们倒是能够很明晰地看到琴人萧鸾对于乐曲的主角人物归属是持强烈的肯定态度的，萧氏本人在编纂体例上延续前人数代人的习惯，开宗明义地主张为「曲必有吟」，在琴曲名上主张雅正与名实合一，故作出了甚多关于琴曲名的修改。故《思归吟》之名大有可能为萧氏修改，其目的即是与操弄《猗兰》相映衬。
是故，萧鸾将琴曲之人物形象直接明了地认定为孔子。
关于孔子思归之事，本出自《论语》，记述较为简略。后司马迁《史记》引之拓展道：
孔子居陈三岁，会晋楚争彊，更伐陈，及吴侵陈，陈常被寇。孔子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进取不忘其初。」于是孔子去陈。[[6]]264
厓求将行，孔子曰：「鲁人召求，非小用之，将大用之也。」是日，孔子曰：「归乎归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吾不知所以裁之。」子赣知孔子思归，送厓求，因诫曰「即用，以孔子为招」云。[6]265
在那个礼崩乐坏的年代，诸侯国对内横征暴敛，对外相互攻伐。天下百姓苦于乱世朝不保夕，周王朝大厦将倾。于是孔夫子站了起来，他兴办私学，周游列国，希望统治者能「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以仁政治国。然而，孔子的政治理念却并未得到重用，「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在一次又一次的仕途中碰壁甚至遭到了权贵的迫害，流落于异国他乡的孔子的身心饱受艰难困苦的折磨，故而思归之心时而有之。
正是据此，河南省漯河市召陵镇方有思归村。清·乾隆年《郾城县志》记载：「归村：县东四十里。俗云孔子思归处……归村在召陵系蔡地，距陈地近则亦未敢断以为非，然无考，姑阙之。」[[7]]孔子思归之故事发生于何地，已经难以考证。而如今所存在的思归村，则是后人为孔子在外求仕羁旅中所留思归之情的人文纪念。
Chapter 3 《怀古吟》与《思归引》之间的联系琴曲之主题甚多，而列为了《西麓堂琴统》卷九「鲁商调」中的琴曲，则是对儒家圣贤盛德之赞颂。然而流传后世，《怀古吟》音乐之人物形象却并非众口一词全然认定为孔子。杨表正《真传琴谱·历代圣贤名录》之【文王】一条下设有《怀古引》一曲，《玉梧琴谱》《藏春坞琴谱》亦为之一变，皆谓「此吟乃周文王所作」[3]6-22/322。至于年代较晚（清代）的《琴苑心传全编》将琴曲命名为《怀古引》，并同样称：「按是曲文王作也，其趣淡远沉静回古风于指下，孑孑然若遗世独立于无何有之乡也，鼓之者抚今追昔兴怀乎一唱三叹之间有遗音者矣。」[[8]]
琴曲的托古现象十分常见，虽然直接信以为真会显得太过大胆，但这种美好的附会为感知音乐之中的精神内涵实具有着很大作用。孔子为春秋圣人，而文王则为西周贤君，有关他们二者之间的关系还得要沿着相关乐曲的相关线索进行仔细剖析。
一、卫女《思归引》
琴曲之一曲多名现象固然很常见，而对于此曲的研究而言，《思归吟》则是一个不小的外延突破口。萧鸾所编纂《杏庄太音补遗》中将此曲更名为《思归吟》，究竟有何深意？笔者认为，此改名现象乃是萧氏借用古题而有意为之。
古之琴曲有「五曲九引十二操」，自蔡邕《琴操》载后流传于世，然传至今日未留下琴谱，即便有那也并非原貌。这些古操引分别为：
五曲：鹿鸣、伐檀、驺虞、鹊巢、白驹（为《诗经》中的篇名）。
九引：烈女引、伯妃引、贞女引、思归引、霹雳引、走马引、箜篌引、琴引、楚引。
十二操：将归操、猗兰操、龟山操、越裳操、拘幽操、岐山操、履霜操、雉朝飞操、别鹤操、残形操、水仙操、襄陵操。[[9]]822
其中「九引」有《思归引》一曲，看起来与《怀古吟》名类似。宋·郭茂倩《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为琴曲的本事作出了详细说明：
《思归引》，一曰《离拘操》。《琴操》曰：卫有贤女，邵王闻其贤而请聘之，未至而王薨。太子曰：「吾闻齐桓公得卫姬而霸，今卫女贤，欲留之。」大夫：「不可。若贤必不我听，若听必不贤，不可取也。」太子遂留之，果不听。拘于深宫，思归不得，遂援琴而作歌，曲终，缢而死。晋·石崇《思归引序》曰：崇少有大志，晚节更乐放逸。因览乐篇有《思归引》，古曲有弦无歌，乃作乐辞。但思归河阳别业，与《琴操》异也。《乐府解题》曰：若梁刘孝威「胡地凭良马」备言思归之状而已。按，谢希逸《琴论》曰：箕子作《离拘操》。不言卫女作，未知孰是。[9]838
《乐府诗集》提及，蔡邕《琴操》中的《思归引》主题为卫女。此外，南宋《琴苑要录》另外细致地刊载了卫女悲歌，其辞曰：
涓涓泉水，流反于淇兮。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执节不移兮行不诡随。坎坷何辜兮离厥。[[10]]11-12
《古今图书集成·思归引二首》收有另一版本曲辞：
涓涓流水，流于淇兮。有怀于卫，靡日不思。执节不移兮行不诡随。坎坷何辜兮离厥茨。[[11]]
我们能够感受到，古之琴曲的《思归引》主人翁卫女忠贞不二，不屈伸于勋贵，以至于拘禁深宫，宁身死而不毁节操，这是一个典型的贞烈女子形象。
另外，东汉·扬雄《琴清英》中又有一则与卫女相关的记载，有意思的是与东汉·蔡邕《琴操》略有一些出入，这些可以作为《思归引》中卫女人物形象的补充：
《雉朝飞操》者，卫女傅母之所作也。卫侯女嫁于齐太子，中道闻太子死，问傅母曰︰「何如？」傅母曰︰「且往当丧。」丧毕，不肯归，终之以死。傅母悔之，取女所自操琴，于冢上鼓之，忽二雉俱出墓中。傅母抚雉曰︰「女果为雉耶？」言未毕，俱飞而起，忽然不见。傅母悲痛，援琴作操，故曰雉朝飞。[10]1-54
相较《琴操》，《琴清英》中的卫女则是由受压迫被逼无奈的「拘于深宫」变成了主动意愿「不肯归」，行为的发生动机截然相反。我们能够看出来的是，她恪守妇道，宁可献出一生之光阴，选择慷慨守节而死，是一个对爱情很忠诚的女子（不得不说亦是一种封建所留之愚忠）。毋庸置疑，卫女是一个品行高尚，非常符合当时时代价值观的贞烈女子。朝鲜学者黄胤锡（1729—1791）为此给予了很高的赞美：「观二烈女，一见丧而死、一不听而死。观《雉朝飞操》，我独何命之词，可以知傅母，平日以义命之学教其女也，故能见丧而死。观《思归引》，有望旧馆心悦康、宴华池酌玉觞数语，则知是女有得容、就义之志也。此二者，可以为千古妇道之准，抚其操可以思节矣。」[[12]]
二、箕子《离拘操》
因为卫女被邵王太子囚禁，故《思归引》又名《离拘操》。但上文已经提及，谢希逸《琴论》却不言《思归引》，单独将其曲又名《离拘操》的作者确认为箕子。
箕子为殷商贤臣，因纣王暴虐无道，箕子悲愤不已，遂装疯卖傻日日佯狂示人。纣王见此以为箕子真疯，便将他囚禁贬为奴隶，于是终日弹奏琴乐消愁。
《乐府诗集·琴曲歌辞》另收有《箕子操》一曲，并且亦名《箕子吟》，引《古今乐录》曰：「纣时，箕子佯狂，痛宗庙之为墟，乃作此歌，后传以为操。」引《琴集》曰：「《箕子吟》，箕子自作也。」[9]829另外，宋·朱长文《琴史》中有：「箕子……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也……非佯狂也，离拘之作，盖自痛悼罹于拘囚也。」[[13]]839-7而《重修正传琴谱·圣贤名录》中「箕子，商臣，作《佯狂操》《麦秀歌》」[3]4-266一条的《佯狂操》没有用历史渊源更久的操引名，或许是终究觉得过于简俗而改，但是《离拘操》《箕子操》《箕子吟》《佯狂操》数者之间意义是殊途同归的。
以上文献可以互证。由此可见，《离拘操》《箕子操》《箕子吟》《佯狂操》都是箕子所作之曲。同时《离拘操》的内涵意义发生了「分化」现象，产生出了卫女与箕子两个主人翁。然而以后世的发展来看，卫女之《思归引》渐渐也很少提到又名《离拘操》了，那么《离拘操》的人物归属也就落到了箕子身上。追溯其原委，之所会有两个故事共用一个琴曲名，不难看出正是由于这二位受到不公平的待遇，都有着被囚禁失去了自由的相似经历，所以《离拘操》一曲也就成为了他们二人联系的共通纽带，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三、文王《拘幽操》
除此之外「十二操」中亦有《拘幽操》一曲，《乐府诗集》下注其作者为周文王，称：
一曰《文王哀羑里》。《琴操》曰：《拘幽操》，文王拘于羑里而作也。文王修德，百姓亲附。崇侯虎疾之，谮于纣曰：「西伯昌，圣人也。长子发，中子旦，皆圣人也。三圣合谋，君其虑之。」乃囚文王于羑里，将杀之。于是文王四臣散宜生之徒，得美女、大贝、白马朱鬛以献于纣，纣遂出西伯。文王在羑里，演《易》八卦以为六十四，作郁厄之辞曰：「困于石，据于蒺薐。」乃申愤而作歌云。[9]829
这是「文王拘而演周易」的故事。《离拘操》与《拘幽操》主题相似，名称相仿，琴曲的故事皆是哀歌大贤大儒拘禁之遭遇。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这两支不同主人翁的琴曲大胆地互相比对，来体会二者所蕴含的共同情感。正是沿着怀古吟→思归吟→思归引→离拘操→拘幽操→怀古吟的关联乐曲研究路线，这样《怀古吟》的作曲者在一些琴谱集中归为文王的原因也就能顺理成章地推导出来了。
Chapter 4 《思归吟》与《思归乐》的联系《思归引》是琴之古操引，除此之外与《思归》具有联系的还有唐代法曲《思归乐》，今乐谱已亡，难以知其音，同样也只能通过文献中的记载推测其端倪。《唐会要》卷33《诸乐》云：
诸乐太常梨园別教院。教法曲乐章等：王昭君乐一章、思归乐一章、倾盃乐一章、破陈乐一章、圣明乐一章、五更转乐一章、玉树后庭花乐一章、泛龙舟乐一章、万岁长生乐一章、饮酒乐一章、斗百草乐一章、云韶乐一章。十二章。[[14]]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补充：
王昭君、五更转、万岁长生、饮酒、斗百草、思归乐（商调亦犯角，会要太常梨园别教院法曲有此六曲）[13]1482-599
点明了《思归乐》的调性为「商调亦犯角」。另来宋代·郭茂倩《乐府杂录·近世诗集》另记载有《思归乐》之曲意，引《乐苑》曰：「思归乐，商调曲也，后一曲犯角。」[9]1125北宋·柳永亦有《思归乐》词作，《乐章集》原书目录分为【林钟商】。除此之外亦有直接以《思归》为名的，如《羯鼓录》中列入了【太簇商】调的《思归》。诸多的《思归乐》与《思归》的调性多为商调，而琴曲谢琳《太古遗音》的《思归引》以及《猗兰》的调子曲《怀古吟（思归吟）》的音调恰恰亦是商调。
琴乐《思归引》与唐代法曲《思归乐》这两不同乐种之曲，他们之间名称暧昧，隐隐之中有着一种似有似无的联系。南朝清乐传至唐朝「武太后之时，犹有三十六曲，今其存辞者，惟有《白雪》」（《旧唐书卷29音乐志二》）[[15]]183，因「显庆中，高宗以琴曲古有《白雪》，近代顿绝，使太常増修旧曲」[15]200（《旧唐书卷79吕才传》），经吕才之手「依琴中旧曲定其宫商，然后教习，并合于歌，辄以御制雪诗为《白雪》歌词。又案古今乐府，奏正曲之后，皆别有送声」[[16]]（唐·吕才《进白雪歌奏》）方才改订为宫廷乐府乐曲。如此说来唐人宫廷乐曲《白雪》其实在很大的程度上是根据琴乐改编而成。而唐人法曲《思归乐》是否亦是改编自古时所传的《思归引》呢？惜历史的海洋中未留下相关直接说明的资料，故这一点只得抱憾无从探索了。
虽然无法认定唐人法曲《思归乐》《思归》以及宋人词作《思归乐》即自古操引《思归引》发展而来，但就他们之间的共同点来看，他们调性相同，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共通点暗示——他们之间虽然是跨乐种之乐曲，但可能所蕴含的来源意义相同。溯其根源，这些乐曲即便并非具有着完整传承的联系，但曲家对旧有乐曲本身所含有调性继用的态度是相当严谨的。而至于《思归引》《思归乐》《思归吟》之间的名后缀各异，其实仅仅代表的是音乐体裁之间的差异，诚如文学体裁之疏、表、序、跋之别。《思归引》的引即为琴乐古操引，《乐府诗集》谓「引者，进德修业，申达之名也。」[9]822《思归乐》的乐，是清乐燕乐中常用的乐曲惯名，是自古以来流传的音乐标题形式；而宋明琴乐《思归吟》的吟，则是一种典型的三段式、间泛音的调子曲体裁。
Chapter 5 音乐思想辨析前文已述，《怀古吟》《夷旷吟》《思归引》三者乃是具有三个名称的同一琴曲，虽然标题不一但其主题多是对孔夫子或文王的赞颂。除此之外亦有汉代琴乐古操引《思归引》，其音乐人格形象为卫女。本文Chapter 1部分的展开路线是孔子→卫女→箕子→文王→孔子，而由浙派调子曲《怀古吟》的孔子主题，再转借卫女主题古操引《思归引》的「思归之名」，其中的关系仿佛缘出于卫国之地——陈旸《乐书》云：「谓之引，若鲁有《关雎引》，卫有《思归引》之类也。」[[17]]卫女以卫国称名；孔子见猗兰而叹的故事却又恰巧发生在「自卫反鲁」途中。那么「卫国」这一关键地点，是否是成为了孔子、卫女之间产生关联之纽带呢？这似乎是一个有意思的巧合，但是却可以为孔子与卫女之间的联系产生融通——相反言之，正是「卫国」这一历史地点，见证了卫女与孔子各自两段同样艰难坎坷的人生。
而文王、卫女、箕子三者都有被拘禁之经历，当时的他们生活上面临着极大的失意，一下子失去了自由，未来的希望渺茫。虽然拘禁期间的日子亦十分坎坷，但他们却没有失去对生活的向往：文王寄托大道玄玄，推演出了先天八卦；卫女援琴而歌曲终缢而死，慷慨赴义以保全贞洁义理；而箕子则是通过被发佯狂来面临国家崩溃的现实，虽然是一种自我逃避，但无疑也是在戢鳞潜翼。
在他们的身上，处处体现着着文人士大夫那不苟安于现状的高洁精神力量，他们钟守信念，虽万死亦不悔。除此之外按照《西麓堂琴统》《杏庄太音补遗》等浙派琴谱之说明，琴曲主人翁为孔子，《史记·孔子世家》云：「匡人闻之，以为鲁之阳虎。阳虎尝暴匡人，匡人于是遂止孔子。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6]263孔子与文王、卫女、箕子相比虽亦有拘禁之过往，但似乎没有文王、卫女、箕子拘禁程度那么深——孔子拘禁历时五天，相比之下那三位的拘困可谓是暗无天日、撕心裂肺了。不过孔子颠沛流离游走于六国，反复经受黑暗社会统治者的打击，连自己都无奈地承认，曾经意气风发的孔夫子如今似乎变成了「丧家犬」了，那孔圣沧桑半生的辛酸坎坷却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的苦痛折磨呢？
也正是在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学派的苦苦坚守下，儒家文化才能绵延千年，不断地指引后人前进。我们能够看到，「吾道一以贯之」，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付出，降低不了孔子不屈的信念和顽强的斗志。孔子能周游列国，砥砺支撑他百折不回地传道受业的同时，亦是因为他有着一颗乐观开朗的心。
在《论语·雍也》篇中，孔子曾云：「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18]]289对于身处着困苦环境下仍然能保持着精神自由、乐观向上的颜回，孔子是极其赞赏的。另外《庄子·让王》中记载：「孔子穷于陈蔡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19]]就算是在濒临死亡的困顿关头，孔子亦能弦歌不辍，仍然对生活充满着希望。
音乐无国界之分隔，无语言之拘牵，她能够表达语言所表达不了的意思，是情感的升华。在孔子蒙难之时，尚有音乐相伴，正是琴歌给予了孔子丰富充沛的精神慰藉，思绪随着飘动的音符，由心而发，飞往充满着光明的远方。
如果说卫女、文王、箕子解题中的《思归》则充满了拘役之苦痛，而《怀古》之题蕴含更多的则是对古之贤者以及风云历史之敬仰。南梁·简文帝《悔赋》有：「铺究前史，吊古伤今」。怀古是一个严肃的活动，是历史发生的多重事件与自身的经历遭遇结合，是来自遥远的古人与「我」的时空交汇，晋·葛洪《抱朴子》云「前事不忘，将来之鉴也」，在浩瀚广博的历史面前，我们如尘埃一般，显的何其渺小啊。品味这些历史风云，我们很难不感叹盛衰兴亡的往复无常，所以怀古自然伴随有着悲哀伤感的心情。
或许在此时此刻之际，孔子拘禁于匡地，身心俱疲，内心这么多年强烈的痛苦一下子迸发了出来——《论语·子罕篇》载：「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18]438，孔子是将周朝圣贤视为榜样的，同样希望能推行周公之道，恢复周朝的礼乐制度。但随着自己年老体衰，还有许多许多的梦想似乎也已经无法完成了，虽然自己的生命死不足惜，但孔子依然相信后继不会断绝，礼乐之道一定会源远流长发扬下去。
也正是在那一刻，或许孔子在另一个时空中见到了文王，想起了自己与自己的精神信仰周文王同样拘禁受困的至暗时刻，这一份悠远的跨时空的苦痛让他们完成了一次历史的对话。或许正因如此，《怀古吟》在诸多琴谱中便时时交错记载琴曲作者为孔子或者文王，便是作为了他们直接发生交流的「印证」。
结语曹禺话剧《北京人》中的「北京人」有多重所指，第一种是指袁家父女，第二种是指曾氏家族，第三种则是人类原始人北京猿人。于是在曹禺巧妙的笔下，出现了如此一出舞台奇观：在最后一幕，老派北京人与具有进步思想思想的新北京人与象征着人类始祖的原始北京猿人竟奇迹般地于同一个舞台空间中同时出现，这样产生的荒诞感、讽刺性是很强烈的。
《怀古吟》与《思归吟》虽然曲名不同，但无疑都是浙派琴谱中对孔子宽容坚强、乐观豁达的赞美。纵使无数次的颠沛流离，即使在生命垂危之际，孔子亦从未放弃对圣贤礼乐文化的推崇和坚守。这种操守在卫女的《思归引》、箕子的《离拘操》、文王的《拘幽操》中都能互相得到毫无芥蒂的升华。这种精神中产生的强烈共鸣，挣脱了时空的羁绊，以文本为舞台，使得文王、箕子、孔子、卫女得以出现在同一个天地中，彼此感染，在流下血与累的回忆中能共情彼此的心路历程。
音乐是浪漫的，聆听此曲之时，我们眼前所见的无不是古之贤者。文王、箕子、孔子、卫女之间的邂逅应命运交织而生，他们身份不同、时代不同，但都有着相似的经历，他们在生命中不屈于现实，茕茕独立歌唱着属于自己的音乐，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不朽的篇章。
[[1]] 然而，《太音大全集》将《怀古吟》列为了【宫调】子目下，这是与《西麓堂琴统》为代表的琴谱集中的实际琴谱不相吻合的。另来，《太音大全集》将琴谱集中皆属于【商调】的《风雷引》也同时被列入了【宫调】大类，对于《神品宮意》等调意曲却又未并按照琴曲编排顺序列为首位，也没有将《阳春》及其调子曲《冲和吟》联袂排列……如此多的不严谨不精细也就暴露出了《太音大全集》中琴曲调名编列的种种问题。究竟《太音大全集》中《怀古吟》是否是错列为了【宫调】？《太音大全集》中《怀古吟》是否与《西麓堂琴统》本的曲目是同一曲？想必然也。
[[2]] 有关《怀古吟》之操弄曲《猗兰》的内涵，本文不再论述。可参考潘西麓：《<西麓堂琴统>本<猗兰>打谱分析》[J]；濉溪嵇康古琴艺术节暨明《西麓堂琴统》全国打谱会论文集；2024年6月17日。
[[3]]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琴曲集成》[G]；中华书局2010年。
[[4]] 《西麓堂琴统》卷九首《商意》一曲，下有注「秋风辞」，名借汉武帝刘彻之诗赋。谢琳《太古遗音》则将这首小曲以《古秋风》之名列为依朝代排名的【宋】卷，盖断定琴曲年代必不甚早，至于《猗兰操》方列为【春秋】卷。由此思索《文会堂琴谱》之《开指·鲁商意》，或是用心之人好古求全者将这首主题归属者文文莫莫的调意小曲归为了孔子所作，这也是为了保持浙派立谱系统「一调一意一操」连贯一致的传统作风。故有，弘正年间琴人希仙《商意》题注更是直接明言《商意》为孔子所作：「希仙曰：是意也，孔子所作，当春秋之时週游六国，俛仰顺逆乃慨古感今而有叹息之意。故作是意以述其云。」〔明〕余象斗：《新刻天下四民便览三台玩用正宗》[G]；明万历二十七年余氏双峰堂刊本；卷9页11。
[[5]] 此为笔者为便诠释人物形象结合汪氏编纂之体例所总结的形象概念，而非如「楚商调」之琴乐故有的弦法属性。
[[6]] 〔汉〕司马迁：《史记》[M]；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由此来看，《史记》中的孔子思归发生在离开陈国。而《杏庄太音补遗》的琴曲解题「孔子道不行，思归。欲正鲁之狂简，适见兰作歌鼓琴时也」似乎是为了强行与琴曲《猗兰》的「孔子自卫反鲁」产生附会，不惜模糊了历史，将「思归」事张冠李戴。
[[7]] 〔清〕傅豫：《郾城县志·卷五·古迹》[M]；清乾隆十九年刻本；页3。
[[8]] 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琴曲集成》第11册[G]；中华书局2010年；页335。《心传》介绍中的「孑孑然若遗世独立于无何之乡」显是据臞仙《神奇秘谱·慨古》释义而抄借。《慨古》与《怀古》本就意义类似，那么其中的感情也就可以融通视之了，也正是因此，《风宣玄品》所收《怀古吟》使用了另一琴曲《慨古》之名了。但显而易见，这是一种雷同现象。
[[9]] 〔宋〕郭茂倩：《乐府诗集》[M]；中华书局1979年。
[[10]] 王耀华、方宝川：《中国古代音乐文献集成（第二辑）》[G]；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晋·石崇诗《思归引》序称：「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寻览乐篇有《思归引》傥古人之心有同于今故制此曲。此曲有弦无歌，今为作歌辞以述余怀。恨时无知音者，令造新声而播于丝竹也。」时《思归引》尚无曲辞，再思后世南宋《琴苑要录》的歌辞其实多半系后人所为。〔梁〕萧统、〔唐〕李善注：《中华传世文选·昭明文选》[M]；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页857。
[[11]] 〔清〕陈梦雷：《古今图书集成》第739册[G]；中华书局民国23年影印；页12。
[[12]] （朝鲜）黄胤锡：《颐斋乱藁·初五日丁巳》[C]；朝鲜英祖14年至贞祖15年间刊本。
[[13]] 〔清〕永瑢、纪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G]；台湾商务印书馆2008年。
[[14]] 〔宋〕王溥：《唐会要》[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页717。
[[15]] 徐元勇：《中国古代音乐史史料备览(1)》[M]；安徽文艺出版社2017年。
[[16]] 吴文立：《中国历代咏聊文选编》[G]；济南出版社2020；页63。
[[17]] 〔宋〕陈旸、张国强点校：《乐书点校》卷119[M]；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页573。
[[18]] 樊登：《樊登讲论语》[M]；北京联合出版社2021年。
[[19]] 孙雍长导读：《庄子》[M]；岳麓书社2023年；页282股票交易交易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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